他白天在全球市场高呼“进攻”,夜里却在佛前诵经默念“放下”。他低调经营,对成本斤斤计较,视财如命,又高调慈善,对捐赠一掷千金,从不皱眉。他不仅视质疑如风吹过耳,对政府官员从不逢迎讨好,亦不与商界大佬称兄道弟混圈子,特立独行。
曹德旺身形敦实,皮肤黝黑,其貌不扬,如果不是考究的衣装衬托,看起来与农民没有任何区别。一如他并不出众的样貌,30多年来曹德旺在中国企业界籍籍无名,尽管他以国内市场占有率70%、全球市场占有率近20%的市场地位成为“玻璃大王”,坐拥数百亿产业,其知名度也仅局限于行业内。可是,近年来随着他在慈善领域持续不断地大手笔投入,尤其是头顶“中国首善”的光环以后,开始名声大噪,并以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形象广为人知。
2013年12月14日,曹德旺毫无意外地当选“CCTV年度慈善人物”,颁奖词写满褒扬:“为善20年,他是个人捐款高达50亿元的企业家,从捐款问责到股权捐赠,创办家族基金会,他开中国慈善领域多个先河。”结尾别出心裁地以他的名字总结道:“‘德’行天下,福‘旺’人间。”荣誉未满,质疑纷起,主持人在颁奖现场毫不讳言提及,曹德旺面带微笑按住胸口说:“质疑可以让他们去质疑,关键我们自己手按在心上说,我应该怎么做是对的。”
他不仅视质疑如风吹过耳,对政府官员从不逢迎讨好,亦不与商界大佬称兄道弟混圈子,特立独行,雄浑生猛,这种风格在中国企业界堪称异数。他白天在全球市场高呼“进攻”,夜里却在佛前诵经默念“放下”。他低调经营,对成本斤斤计较,视财如命,又高调慈善,对捐赠一掷千金,从不皱眉。
放下矛盾对立、难以捉摸的纠结,屏蔽“玻璃大王”与“中国首善”的光环,唯有如此,才有可能真实还原曹德旺的本色人生。
贫民窟的百万富翁
“我很像电影《贫民窟的百万富翁》中的那个主人公。”这是2009年在蒙特卡罗领取“安永全球企业家奖”期间,曹德旺总结人生时所下的断语。他经朋友推荐看过这部当时热映的奥斯卡获奖电影,主人公的成长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惊人相似。
1946年5月,曹德旺出生于福建省福清县,父亲曾是上海永安百货公司股东,1949年为躲避战乱回乡,途中财物尽失,家道由此衰落。由于家境贫困,曹德旺9岁才上学念书,15岁读到初一就辍学。即便只读书六年半,小学班主任的一句话却对他影响深远:“每节课都要有个中心思想。”从此以后,他凡事都会先找准本质和关键。
辍学之后,母亲向生产队申请领养一头牛,曹德旺每天早出晚归放牛能挣两个工分,但没过多久,村民就多次批评牛没喂饱。一年之后,父亲对他说:“我们不放牛了,你跟我去做生意吧。”此后十余年间,曹德旺先后修水库、拉车、卖水果、倒烟丝、种白木耳,当过农技员、炊事员,这个不安分的青年一直折腾着“想要过好日子”。30岁时,他又跑到镇上的玻璃厂当销售员,7年后这家生产水表玻璃的工厂陷入亏损泥潭,曹德旺找人合伙承包下来,当年盈利20万元。他说:“工厂设备投资了六七年,已经非常破旧。我让工人三班倒,设备不停。设备费用摊销下去了,量上来了,当然被我赚到了。”
1984年,一句傲慢的责骂让曹德旺猛然顿悟,事业和人生迎来惊天剧变。这年他去武夷山游玩时给腿脚不便的母亲买了一副拐杖,乘坐的是一辆日本产小轿车,还未坐稳司机就粗暴斥责说:“你小心点,别撞坏汽车玻璃了,一块原装玻璃几千块,撞坏你赔不起的!”曹德旺性情刚烈,不以为然地回应:“我看也就值几十元钱,怎么能值几千块呢?”在他看来,“我们国家落后,日本人太欺负我们了。”
尽管人家粗暴无礼,但还真没骗他,较真的曹德旺后来打听到汽车玻璃确实卖几千块钱。他敏感意识到:“如果我能制造出这样一块玻璃来,并且定价仅1000元,不是利国又利民,还能赚到钱吗?”此后曹德旺四处寻访,终于找到国营背景的上海耀华玻璃厂,买图纸,装设备,1985年8月汽车玻璃生产线投产,到年底仅4个月时间就盈利70多万元,整个镇子都沸腾了:“这哪里是工厂啊,简直是印钞票的机器。”
曹德旺的慈善开端几乎与商业发迹同步。1983年,他刚承包连年亏损的玻璃厂,小学老师就上门请求捐赠几万元添置新课桌,他二话没说掏钱了。1987年,福州市某领导在曹德旺的一项捐赠仪式上邀请他到灵石寺考察,行程结束他立即出资12万元启动古寺维修工程,此后20多年一共为此定点捐助对象投入2000万元,即使期间因经营困难资金不足,他借钱也要捐赠,从未回绝或中断。这只是曹德旺捐建寺庙的起点,后来他先后为修建其他庙宇总投入达数亿元,其中仅高山镇崇恩寺就斥资1亿元。
之所以捐赠巨资兴建寺庙,盖因曹家四代信佛,曹德旺本人亦是修行者,这也是他热衷慈善的根源,正如他所说:“佛教是我的灵魂。”但是,曹德旺却从不专程去寺庙拜佛,也不与僧众讨论佛法,“信佛不是去拜佛,而是去理解它。”他对许多大老板花几万元钱烧第一炷香的做法嗤之以鼻,“其实这个是很土的。”不过,有时曹德旺进寺庙也会烧香,但他是出于对佛祖的敬重,“烧香是礼佛,祈求的是平常心。”
聊起佛学曹德旺兴味盎然:“佛祖不是帮着你做什么,而是教你怎么为人处世。佛经讲六度,我们在日常生活中,对人、对事、对物,要遵守这六个原则: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进、禅定、般若。”在他看来,做善事是布施;规范经营企业是持戒;忽略社会上的负面声音甚至诽谤是忍辱;不断摸索使事业进步的方法是精进。
曹德旺擅长以自己的人生实践解读经典理论,从“有字之书”与“无字之书”中汲取精华,并形成独特的行事风格。可是,他所显露的生猛、执拗甚至霸道形象与修行者的身份却大相径庭。
“曹特勒”
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在商界一直备受推崇,曹德旺却嗤之以鼻:“不应该提倡官商相护,利益勾结,经商也要坦坦荡荡。做商人不能提倡胡雪岩的做法。”多年来,他把“我连一盒月饼都没送过”经常挂在嘴边,以表达对政商关系的态度。
曹德旺第一次与地方官员闹翻是在1986年。这年2月,他在“整党”的风潮中被视作反面典型,调查组进厂把账簿全部没收,“他们认为没有鱼也有虾,抓你绰绰有余。”先查偷税漏税,问题没查出来反倒退税5万元;又查贪污腐败,结果曹德旺拿出批条字据逐项对质。面对哑口无言的审查者,曹德旺满脸愤怒,拍案而起,摔门扬长而去。“为什么会整我呢?就是因为我不巴结他们不买他们的账。”曹德旺后来说,“我是软硬不吃,你别跟我来这套,咱们坐下来实事求是地讨论这个问题该怎么办。”
风波并未平息,有人要将他置于死地。镇政府领导继续上告,先后把案子告到福州市、福建省,最后捅到中纪委,然后省、市、县三级调查组进驻工厂审查,最终结论是曹德旺没问题,镇党委改组,降一级全部调离。当年农村整党由农委负责,时任福建省农委办公室主任的曹德淦正是曹德旺的哥哥,尽管每份文件都由他经手转交领导,但曹德旺不让他插手。在此次事件中,秉公执法的曹德淦深受领导赏识,从正处提拔为副厅,后来官居副省长、人大副主任。
此后曹德旺与官员“作对”的例子屡见不鲜:身兼公司董事长的副县长让外甥承包工程,却因质量不好被他扣掉40%账款;主办方违反国际龙舟邀请赛赞助协议,他当着官员、媒体的面把奖杯扔进河里;因股票上市获得80万股奖励,他与省领导及银行行长吵得“全福建都知道”。谈及往事趣闻,曹德旺笑说:“福建人说我是希特勒,叫我‘曹特勒’。”
“处理政商关系,不能随大流,要给那些官员树立原则。”曹德旺说,“佛家持戒,第一就是要戒贪。”由于经常顶撞得罪官员,曹德旺提醒自己:“我把自己置于全社会监督之下,因此我就不会犯规。我没丢下什么(把柄),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捡的。”
曹德旺不仅对地方官员从不妥协,对外方合作者也十分强硬。1996年,福耀将42%的股份卖给法国圣戈班,通过合作“向法国人学学先进的东西”。头两年,对方给他配好车,待遇优惠,但一提起以福耀品牌走向全球人家总不置可否,曹德旺意识到别人不希望福耀做大做强,只当作扩展业务的分公司,于是他奋起反抗。对方故意刁难:“小股东应该服从大股东,要么你收购我的股票。”对方认定他拿不出钱,可他却拿公司股票做抵押从民间借贷2000万美元,购回了法国人的4亿股股权。
回购股权后,福耀负债率高达68%,法国人等着看曹德旺的笑话,他认为这是人生的奇耻大辱,发誓要把福耀发展好,将来把4亿股票全捐出去。2009年,福耀成为全球第二大汽车玻璃制造商,4亿股票价值10亿美元,还清借款后,他打电话给法国人:“我要捐了,你是否回购?”对方一听报价10亿美元当场放弃,曹德旺露出狡黠神情:“我也没想过要卖给他,我看待自己的股票就像黄金一样珍贵,捐出去是给社会作贡献了。”
当年与法国人合资生产的汽车玻璃有不少销往美国,卖给批发商每片才二十七八美元,零售价却卖到100美元。曹德旺就跑到美国南卡州买地建仓库,然后建厂自产自销,没想到3年亏了几百万美元。后来有美国人给他出主意:关闭仓库,直接卖给三级批发商。他听从建议,打破美国市场层级的惯例,扭亏为盈。2001~2005年,曹德旺花费1亿多元在美国、加拿大打赢两个反倾销案,福耀成为第一家告赢美国商务部的中国企业,全球震惊。至今提及,曹德旺仍义愤填膺:“他美国人拳头大,就可以欺负我哪?我就把事情捅大,让全世界来评评理!就是倾家荡产,我也跟他干!”
这种坚强不屈、勇于斗争的精神,让曹德旺无论身处哪个领域都成为“颠覆者”,权力、规则都不值一提,他忽略面子,永远追求最本质的内容,做慈善同样如此。
放下,就是幸福
人只要有钱名利心就会膨胀。2008年年底,曹德旺搬进位于福州市郊区的豪宅,投资六七千万元,占地6000平方米,富丽堂皇,以“体现出文化、素质、品位、财富”。可没住几天,他诵经时只要想起“佛祖是在菩提树下修行的”就觉得不对劲。后来他在豪宅挂上《陋室铭》,佛像、佛经随处可见,入口还陈列一部长120厘米、宽78厘米、厚12厘米的特制《金刚经》,以平衡贪念与戒律的纠结,修炼空性,即便坐拥亿万财富,他却常说:“放下,就是幸福。”
其实,多年以来,曹德旺已经学会放下。
2002年,一位母亲写信向曹德旺求助,女儿自幼患肾炎却长期无钱医治,尽管助理劝说“这种病很难彻底治愈”,曹德旺依然捐助15万元手术费,后来又追加15万元以疗养康复,自始至终他却从未与那对母女谋面。4年之后,曹德旺从主治医生口中听说,女孩康复后又回到医院,要求开具尚未痊愈的假证明继续索要捐款:“反正曹德旺有的是钱!”医生对此愤慨难当,曹德旺却摇摇头:“起诉她?把钱要回来?算了,斗争手段是用来对待权贵的,不是用来对付弱势群体的。”
2007年,曹德旺在安徽蚌埠办完事到九华山旅游,在街上碰到一位老和尚为修建佛塔化缘。看到老和尚那么大年纪还为盖塔募集资金,却只化到两三万元,他说:“我帮你盖吧。”那座塔后来花了2000万元。曹德旺小时候经常捡瓦片砖头盖塔玩,可以盖到两米高,空心而多洞,可以烧火,九华山之行唤起了他的童年记忆。
2009年,福建残联筹拍中国首部特奥助残公益电影《特别的爱》,负责人希望曹德旺捐助100万元启动资金,约他吃饭详谈,他非常豪爽地说:“饭就不吃了,我给你100万。”电影开拍后又追加100万元,曹德旺的捐赠占到拍摄总投资400万元的一半。
对于每一次慷慨解囊的善举,曹德旺从未高调宣传炫耀,也不会主动提及捐助对受益者的改变,更无“救世主”的居高临下之态。他说:“我穷过,后来发达了……你不要有点钱就自以为了不起,你有钱帮助人家,做一点功德而已。这也是维护国家和社会的平衡发展。”在曹德旺看来,慈善是财富第三次分配、调节两极分化、促进社会和谐的关键工具。“捐款,我是出于一种共享的心态。”他说,“我希望带个头,引起企业家重视慈善事业,因为中国的事情应该由自己人来完成。”
但是,曹德旺绝非好大喜功、善心泛滥的“老糊涂”。大部分捐助工程的施工队都由他亲自安排,而且经常到现场监督进展和质量。2011年5月,在视察高山镇德旺中学建筑工地时,曹德旺指着几个球形建筑责问:“有必要搞这么个东西吗?”工程负责人解释这是“八大星系”,方便学生熟悉宇宙,他才舒展眉头。前几年,普陀山计划分批募集资金修建佛塔和讲经院,曹德旺却提议,他捐资先修建一座塑有10种造型、1万尊观音像、造价7000多万元的13层万佛宝塔,由信众出钱供奉,再用这些钱修建讲经院。讲经院耗资数亿元,大部分来自万佛宝塔的收益。
将企业管理中的成本理念、创新精神复制到慈善事业中,看似抠门,其实曹德旺是将每分钱落到实处,以最大程度帮助更多的人。2010年,在捐助西南5省抗旱时,曹德旺与执行方中国扶贫基金会签订“史上最严苛”合同:半年内必须将2亿元发放到近10万真正的灾民手中,差错率不得超过1%,管理费不超过3%。最终这笔善款顺利得到落实,曹德旺以“慷慨而抠门”的手段创新慈善模式。
尽管“中国首善”的名头已将他归于慈善家的行列,但曹德旺却说:“我只是一个企业家,慈善家我还不够格,我只是做了一点善事。”即便如此,他始终坚信,自己做企业的成功与修功德行为冥冥中有一种关联。他解释说:“并不是真的有‘菩萨’在保佑你,而是佛教能够净化你的心灵,当你一心修行功德时,人内心变得宁静、简单,怀有感恩的心态,这种心态会转移到生意的方方面面,变为做生意时的一种内心状态。”
在曹德旺的办公室内,也放着一部与家中同样大小的《金刚经》,无论何处都不离佛经。他相信“有因就有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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